一瓣梨花入夢來
那年,我家的梨園在杉樹林邊上,一望無垠。我家的果棚架在梨樹之上,突兀高聳——竹竿、木棍做骨架,幾塊木板做床鋪,沒有頂,只有一層厚厚的蚊帳。遠看,竹竿木架搭建的“果棚”,像個大寫的“人”,站立在綠波蕩漾之中。
梨園守夜,落在了我這個半大小伙的頭上。春三月,梨樹抽枝、長葉、開花;四五月份,梨兒青不溜秋,自帶苦澀。頭幾個月,梨的頭還藏在春天夏天里,果還生澀,沒人理會它們,自然無需守夜。到了七八月,梨兒齊整整地黃澄澄起來,甜津津,總有人眼饞口饞。這時,守夜是必須的,母親說得更甚:“這梨樹上,結(jié)的不是梨,而是你們下學(xué)期的學(xué)費呢!”
我沒覺得肩上責(zé)任重大,而是感覺新鮮著呢!夜風(fēng)如鼓,吹動滿園的青翠。蛙聲忽遠忽近,從田間地頭冒出來,像一場盛大的合唱;鳥叫忽高忽低,從樹葉里漏下來,像孩子在睡夢里撒癔癥。我趴在床鋪上,看這看那?丛律缢咸锵袷钦至艘粚颖§F;看樹影婆娑,濃得化不開;看遠方的燈火,明明暗暗,像夜色吐出的神秘話語。
我打著手電筒,在梨園轉(zhuǎn)了一圈,很快回來了。我怕,梨樹下,黑魆魆的,風(fēng)吹一下,樹葉沙沙地說著話。白天的時候,我見過一條兩米多長的蛇,哧溜溜地從田壟溜過。打著電筒在地里轉(zhuǎn),不是打草驚蛇么?可是父親交代過:每隔兩個時辰,就圍著梨園轉(zhuǎn)一圈。我怕,也只能硬著頭皮,打著電筒飛快地跑,然后打著電筒飛快地回。那忽閃忽閃的電燈光柱,就在梨樹葉間跳躍、明滅、閃爍。
月亮爬到中天,就在頭頂懸著,燈一樣亮,簸箕一樣大。打著電筒,我翻開了《天龍八部》,讀得津津有味,快意江湖。
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過來,忽遠,忽近,在靠著田壟的一棵梨樹邊,奏響起來。難道是段譽,在月光梨園里練凌波微步?我身上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——段譽,怎么會來到梨園?我搖了搖頭。要不是蛇,它從對岸的田壟游過來,到我們的梨園覓食?想到這里,斗大的汗珠一顆顆從額頭落下來。要不是偷梨的賊?我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打著電筒,下了床,還沒忘記帶著一根長長的竹棍子。竹棍子扒開草叢——原來是一只刺猬,小眼睛滴溜溜的,先看了我一下,然后縮成了一團,從田壟邊的斜坡滴溜溜地滑了下去。
月亮蹲在天空,銀色的月光,如爽朗的笑聲。我也不由得啞然笑了,繼續(xù)讀《天龍八部》,沉醉在刀光劍影、衣袂飄飄里。
寒光一閃,我以為是俠客遞劍過來,心中也寒光一閃。定睛一看,不是劍,是電筒直直閃耀的光柱。“瓜棚有人嗎?”光柱移到了梨樹下,電筒下閃現(xiàn)了一個人影。我也拿起了電筒,向人影照去——一位三四十歲的中年漢子,穿著老舊的藍色滌卡衣服。肩上,斜挎著一個臟兮兮的黃色挎包。臉上,汗津津的,濕漉漉的。“你們家的梨賣么?”原來,他是鄉(xiāng)村電工。鄰村的電路跳閘,他檢修完電路,往回趕,知道這兒有一片梨園,想買幾個梨解渴。
我愣了,左右為難。我沒賣過梨,也不識秤,實在不知怎么賣梨。“賣梨還要跟大人商量么?”電筒的光柱又遞過來,我睜不開眼。電筒的光柱射向了梨樹,我看見了他舌頭舔著嘴唇,臉上的汗珠一串串落下。我打定了主意。“等一等!”我站了起來,踮起腳,在緊挨著床邊的梨樹上,摸了幾個黃澄澄的梨,遞給了他。“多少錢?”他用袖子擦了擦梨,將梨送到了嘴里。“我爹說,真口渴吃幾個梨不收錢呢!”我憨憨地看著他。“諾,這個給你!”說完,他把一個塑料袋扔在了我的木板床,告辭離去。電筒的光柱越來越遠,梨園復(fù)歸寧靜。
沒來得及拆塑料袋,我就呼呼地睡了。夢里,梨花白白地開著,梨兒黃黃地搖著,我在月光下的梨園里,咯咯地笑著。
不知啥時候,臉上涼涼的。清晨梨樹葉上滴落的露珠,喚醒了我的酣夢。睜開眼,清晨的梨園,又化出一重新的意境:一切都清新、明麗、生機勃勃。“娃,這八寶粥怎么來的?”父親一大早到梨園給我送早餐,拆出了塑料袋里的小罐罐。塑料袋里有八寶粥?這個我真不知道。我知道的是,這八寶粥,絕對比我摘下的那幾個梨金貴。“我自己饞八寶粥,用零花錢買的呢!”抬頭,我看了看身邊的梨樹。梨樹葉綠綠的,多了幾片嫩綠的新葉;梨樹梢空蕩蕩的,少了幾只黃澄澄的梨。我舔了舔嘴唇,始終也沒有說出月光下的秘密。
父親只是“喔”了一聲,然后拿起了鐮刀,彎腰走進了梨樹下的荒草地里。
我奇怪,父親為什么沒有繼續(xù)追問下去。我也奇怪,我為什么會保守這個秘密。把這個秘密藏在了月光下、梨園里,久久長長。
作者:周世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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